那 树
那 树
李晓斌
那些已经消失或正在消失的老树,通常都有恬退隐忍的个性,偏居一隅,自由生长,与天地无争。随着环境的变化,经历了千百年、生命力十分坚韧的老树,却不堪现代人的折腾,不经意间说没就没了,仿佛蒸发了似的,好像原本就没有过。即便幸存下来的,人们也是漠然置之,这就像村前小溪、屋后青山,似乎本该如此。是的,老树是这亘古山乡的一部分,乡间老表自然无须格外关注。只是,总有利欲驱使的斧子在磨砺以待,幸存下来的老树难免斧锯之虞。前不久,东郭村的一棵千年古樟给人注射了毒药,满树郁郁葱葱的枝叶枯萎了,像给火烧了,后来就被砍成一截截的木头,装运了几大汽车。最后连根都用挖掘机给挖出弄走了,只留下一个大土坑。古樟旁原本是有座古庙的,不知啥时候庙祝走了,改成了锯木的车间。接下来的事就有些巧了。古樟倒了,东郭村在市里任要职的两个官员,一个栽了,进了笼子;一个好端端的,遽尔英年早逝。
在乡民的眼里,人与树之间似乎有某种感应,那些大树在庇佑着一方水土。
通往中山花园的路口,原先左右各有两棵老树。一棵遭雷殛只剩下不到一半的身子,枯朽了,还顽强地立在那儿。另一棵中空如皮袋儿,半张破损的树皮撑起满树的繁荫,老树新枝,有些古怪。记得好像是棵苦楝树,因其树上时不时掉下长着一双长须、满身黑甲的昆虫天牛,我们就叫它天牛树。小时候,我去那儿逮天牛,常从树洞里穿身而过,那情形仿佛具有穿墙功夫的崂山道士,这让人玩得有些得意。苦楝树下住着一位年老的铁匠聋子。打铁铺子里黑不溜秋的,一只大木桶装满了水,聋子用铁钳夹了烧得通红的铁器往水桶里淬火,只听见嗞的一声,立即腾起一股白汽,接着青黑的铁器咣当一声扔在地上,凉了就踩在木凳上用铁铲子铲出雪白的锋利部分,然后劖上自己的字号。
铁匠聋子的生意和门口半枯的苦楝树一样,不旺。很少瞧见他在熊熊炉火前大汗淋漓地挥锤锻铁。因为耳聋,一天到晚难得听见他啃声,加之上门的顾客不多,清瘦的他一身青衫一双布鞋,守着铁匠铺子,倒像是静修的居士。后来,那枯朽的残树倒了,让聋子捡了当柴火。那棵树皮支撑的苦楝树也给蹭痒儿的大牛牯给蹭倒了。此后,聋子铁匠的炉火也熄了,一家人搬到城西去了。
现在的年青人见过皂角树的恐怕不多。二十多年前,六角亭古井边上就有一棵皂角树。那树如果不挂皂角,在冬日里,只见一树的细碎枝枒,矮矮的斜斜的瑟缩着耸立在那儿,和枣树似乎没有多大区别。皂角树枝叶稀疏,远远的就觑见垂着一条条栗黑色的长皂角。皂角可以用来洗衣,旧时的银匠铺子就用皂角水将发黑的银饰清洗得雪亮。我奶奶说她能用皂角将银器洗成金黄色,如同金器。然而,我并没有见过谁用皂角洗东西,只见过茶籽枯饼当肥皂用。在乡间,皂角颇有仙风道骨的意味,具有比洗衣更为重要的用途,那就是用来薰烟。冬至蒸酒,怕有秽气污了酒酿,酸了美酒,酿酒婆燃皂角以解秽气。产妇难产,或小儿过“门户”(即出麻疹,乡人认为这是生死关口,故称过“门户”),通常要薰皂角以避邪。
皂角树尽管有些难看,也难遮凉,但皂角可以卖钱,井台边上的人家便把它当成宝贝,养了一条狗看着。大人绕着它走,以避瓜田李下之嫌;淘气的孩子们也不敢去攀爬摘皂角。没有大人与孩子们的亲近,六角亭的皂角树挤在屋角边上,孤苦伶仃的。那时候还没有自来水,每天清早与傍晚,人们踩着子甲路(乡人称鹅卵石路为子甲路)穿过狭长的小巷去挑几担井水,得来回好几趟。日复一日,看着看着,这树不知为啥枯了。而这时候古井开始发臭,井水渐渐涸竭了,终于被荒废。六角亭成了藏污纳垢之所,堆满了废弃的杂物垃圾。
赣西山乡风软水暖,土壤肥厚,阳光雨水充足,植被异常繁茂,即使被夏洪冲刷过的土地,一经春雨便绿意盎然,很少见到裸露的山土。野树虬根如章鱼脚抱了大岩石生,梧桐从老墙上窜出长得老高,荆条倒插着也能生长。粗壮的古树杆上寄生小树、藤萝,老树的空洞里长出毛竹,矮小的灌木居然长成参天大树。小时候,这个赣西县城的树木都是一任其天性,自由自在的生长,高擎横撑的树冠巍峨如山,荫可及亩。许多村巷里都有好几棵几人合抱不过来的老树。从树缝里透出的马头墙、袅娜上升的炊烟让人觉得亲切而自然。
不知从何时起,老树在这个赣西县城消失了。高大林立的城市建筑中、宽敞平坦的大街上,树木开始变得细碎而卑微。绿化树完全是点缀,锯成半截子树干,伸出一些撑不开的细小枝叶,就像一支火把儿,或是一根筷子挑起的菜团子,更像是内衣商店的橱窗里缺了脑袋四肢仅剩躯干的塑料模特。勤勉的园艺工人举着电剪给树木“理发”,旁逸斜出的枝条剪了,修剪成球形还是锥形,或者其它造型,那由不得树自个儿,得按照人的意志。而且,街道、广场上的树木多为嫁接,虬曲的老杆是甲,枝条却是乙,还用细铁丝儿给绑了,长成奇怪的模样,看上去硬是别扭。街道都筑了厚厚的水泥,地气盖住了,上不来,被锯剪、束缚的街树老长不大,形同侏儒。在日益拥挤繁华的都市,小心翼翼的树们学会了收敛,紧缩着身子,生怕挤占人类的空间。而人的欲望却开始急速膨胀,比野生的春草夏木更蓬勃。某些如鱼得水的现代人和树木一样,也懂得嫁接与伪装了,你别看堆脸的微笑就像盛开的牡丹,那暗藏的内心却满是带毒的蒺藜……
这让我格外怀念和崇敬在童稚的印象里、在乡间的原野上自由生长的那些树、简朴生活的那些人。